张浩带来的那几罐啤酒,最终被秦天塞进了冰箱最不起眼的角落,如同封存了一段不愿再轻易触碰的过去。酒精曾是他对抗史达林格勒之后那无边绝望的简陋盾牌,是麻痹感官、换取短暂混沌的毒药。但现在,地底深处那日復一日的、对最基本生存资源的极致渴望,像一面残酷的镜子,照见了沉溺於麻醉的虚妄。那种渴望,混合了阿富汗山地行军中喉咙冒烟的灼烧、史达林格勒废墟里搜寻任何可食用物品的疯狂、摩加迪沙被困时对一口乾净饮水的奢望、以及冬季雪原中对热量本身的祈求。与坑道中用钢盔接渗水的行为相比,用酒精来逃避,显得如此苍白和……不负责任。
    他的生活节奏变得更加简单,甚至有些刻板。准时吃饭,细嚼慢咽,喝足量的水,按时休息。这些日常行为被赋予了新的意义,仿佛是对地底那些无法享有这一切的人们,一种沉默的致敬和补偿。他对公司里浪费水电、隨意丟弃食物的现象,依旧敏感,但不再轻易表露出激烈的情绪,只是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瞬间移开的目光,泄露著內心翻涌的、基於切身体验的不適感。
    白天的他,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稳定、专注。他能沉浸在代码的世界里,高效地完成任务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,那种稳定之下,是何种重量的记忆在沉淀。每一次端起水杯,每一次咀嚼食物,甚至每一次顺畅的呼吸,都会触发一连串来自不同战场的、关於“匱乏”的感官记忆,最终匯聚到那条幽深、缺氧、缺水的坑道之中。
    夜晚降临,他不再带著恐惧或抗拒入睡,而是带著一种近乎沉重的使命感,仿佛每一次闭眼,都是一次重返,一次见证,一次对那种超越极限的坚韧的靠近。
    意识的沉入变得顺理成章。
    感官被熟悉的、令人窒息的氛围包裹。
    缺氧带来的轻微头晕和胸闷已成为背景音。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胶质,混合著经久不散的硝烟、汗酸、血污、伤口腐烂的淡淡腥气,以及……一种新的、更令人不安的甜腥味——那是长期飢饿和身体开始消耗自身时產生的酮体的气息。
    黑暗似乎更加浓重了。那盏马蹄铁灯不知是熄灭了还是耗尽了燃料,坑道內唯一的光源,只剩下偶尔从观察缝透进来的、敌方照明弹惨白而短暂的光影,如同鬼魅般一闪而过,照亮几张疲惫麻木、眼窝深陷的脸庞,旋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。
    宿主的身体状態更差了。肌肉因持续的营养不良和缺氧而无力,伤口的疼痛变得迟钝而持久,仿佛已成为身体的一部分。胃部的空洞感不再尖锐,转化为一种瀰漫全身的、冰冷的虚弱。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费力。
    炮击声似乎暂时停歇了。不是结束,而是暴风雨间隙那种令人心悸的、充满不確定性的平静。只能听到远处隱约传来的零星枪声,以及坑道內……
    寂静。
    一种比炮火轰鸣更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死寂。
    伤员的呻吟都微弱了下去,不是不痛了,而是连呻吟的力气都已耗尽。还能动的人,大多靠著土壁,闭著眼,儘可能减少一切不必要的消耗,像进入了一种假死般的休眠状態,以对抗时间的流逝和资源的绝对匱乏。
    秦天通过宿主的感官,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缓慢沉沦的绝望,一种生命力正被这黑暗、潮湿、缺氧的地下墓穴一点点抽走的无力感。这种缓慢消耗的折磨,与史达林格勒废墟中直面死亡爆炸的衝击不同,与摩加迪沙街头瞬间中弹的终结不同,它是一种更耐心、更彻底、更能侵蚀意志的凌迟。
    就在这寂静几乎要將最后一丝心气也吞噬的时候……
    极其微弱地,从坑道更深处,飘来了一点声音。
    起初几乎听不真切,像是错觉,是耳鸣,或者是风吹过缝隙的呜咽。
    但那声音持续著,极其艰难地、断断续续地,匯聚成一种……旋律。
    是哼唱。
    用那种乾涩嘶哑、气若游丝的声音,极其轻地哼唱著。调子起得很低,甚至有些跑调,音节也因为虚弱而模糊不清。
    但秦天听出来了。
    是《我的祖国》的旋律。
    就是那首他曾在之前梦境中断续听到、並在现实中搜索確认过的歌曲。
    哼唱的人似乎只有一个开头,气力就接不上了,声音微弱下去。
    但就在它即將消失的瞬间,旁边另一个极其疲惫的声音,几乎是本能地、下意识地,接了上去,同样气若游丝,同样嘶哑跑调,却顽强地让那旋律继续了下去。
    接著,第三个声音加入了。第四个……
    声音来自不同的方向,都属於那些濒临耗尽的生命。
    他们不是在表演,甚至不是在鼓舞谁。那更像是一种……无意识的、源自生命最深处的本能回应。像是在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,摸索著去抓住一点什么熟悉的、能让人想起自己还是“人”而非困兽的东西。
    旋律渐渐连缀起来,虽然依旧微弱,依旧跑调,依旧断断续续,却像一根细若游丝却坚韧无比的线,在这绝望的坑道中艰难地穿梭、连接。
    一个靠在土壁上的重伤员,嘴唇翕动著,似乎也想跟著哼唱,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,只有微弱的气流和血沫从嘴角溢出。但他浑浊的眼睛,却朝著哼唱传来的方向,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,那里面似乎有了一点极其微弱的、不同於纯粹痛苦的光。
    宿主一直沉默地靠著土壁,没有任何动作。但秦天能感觉到,这具近乎枯竭的身体內部,某种东西似乎被那微弱而顽强的旋律触动了。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滋生——不是喜悦,不是悲伤,而是一种更深沉的、混合著无边苍凉与一丝奇异温暖的东西。
    语言在此刻是多余的。秦天听不懂那些模糊的歌词(他甚至不確定他们是否还能完整唱出歌词),但那旋律本身,以及蕴含在其中的、对家乡、对河流、对和平土地的深沉情感,却以一种纯粹的形式,穿透了一切文化和时代的隔阂,直接撞击在他的灵魂之上。
    他经歷过诺曼第登陆前运输舰上的祈祷低语(记忆的模糊闪现),聆听过摩加迪沙街头绝望中的呼喊,也感受过史达林格勒废墟下冰冷的沉默……但从未有一种声音,像此刻这坑道中断续的、跑调的哼唱一样,充满了如此绝境之下的精神力量。它不是对抗炮火的武器,它是证明“人”之所以为人的,最后的光芒。
    歌声没有持续很久。气力很快耗尽。旋律渐渐低落下去,最终消散在污浊的空气里,仿佛从未响起过。
    坑道內重新陷入了死寂。
    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。
    那令人窒息的绝对绝望,似乎被那短暂的旋律撕开了一道细微的口子。虽然缺氧依旧,飢饿依旧,乾渴依旧,死亡威胁依旧,但一种无形的、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联繫,在那片刻的哼唱中建立了起来。他们不再是孤立等待死亡的个体,他们共同哼唱了那支属於远方和希望的歌。
    宿主依旧沉默著,但秦天能感觉到,那具身体內部某种几近熄灭的东西,似乎又被吹亮了一点微弱的火星。一种更加沉静、更加认命、却也更加不屈的坚韧,在寂静中缓缓流淌。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宿主极其缓慢地挪动了一下,从贴身的口袋里,摸出最后极小的一块、几乎被体温焐化了的块(也许是之前缴获的),他没有自己吃,而是摸索著,递给了旁边那个试图跟著哼唱的重伤员。
    没有言语。只有动作。
    伤员似乎感受到了,极其缓慢地、用尽最后力气抬起手,接过了那一点微不足道却重逾千钧的甜味。
    秦天就在这片重归寂静、却仿佛被无形之力净化过的黑暗中,意识缓缓抽离。
    他睁开眼。
    臥室里一片漆黑,寂静无声。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,平稳而顺畅。
    脸颊上一片冰凉的湿意。
    他抬手摸了摸,是泪水。无声流淌的泪水。
    他甚至没有立刻意识到自己在哭。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澎湃的情感充斥著他的胸腔,那情感过於复杂,混杂著深切的悲慟、无上的敬意、跨越时空的共鸣,以及一种……难以形容的温暖和酸楚。
    那断断续续、跑调严重的旋律,依旧在他脑海中盘旋。
    他不由自主地,轻轻地哼唱起来。哼唱著那熟悉的调子。
    但他不知道歌词。一个词都不知道。
    他只是凭著记忆里的音调,极其轻地、反覆地哼著那一段旋律。仿佛只要哼唱著它,就能触摸到那条坑道,触摸到那些在绝境中依然试图点燃光芒的灵魂。
    泪水流得更凶了。
    他不是为自己哭,也不是为具体的某个人哭。那是一种为人类精神在至暗时刻所迸发出的那种难以摧毁的光芒,而涌出的、最纯粹的感动和悲伤。
    他哼唱著,泪流满面。在和平国度的寂静深夜里。为一个他从未真正去过的地方,一群他从未真正见过面的人,一首他不知其词的歌。
    意志之光,未曾熄灭。它化作无声的旋律,在血脉中世代迴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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