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今天老师布置的作文主题是——我最好的朋友。”
    孟老师是从城里支教来的,她的口音温和,人却不柔弱。她手中常会拿块长长的竹板敲在老木头做的讲台上,速度极快,如果孩子们从下往上抬头,就能看到晃出残影的竹板掀起粉笔灰,这时他们心里皆是胆颤心机,唯恐竹板落在手心上,能掉一层皮!
    十叁岁的陈生晃着腿坐在椅子上,他拿着笔在本子上戳来戳去,墨黑的点晕在泛黄的纸页,他歪了歪头,满脸笑容地要把本子推给旁边的女生。
    “燕子,燕子你看!”
    “陈生!”孟老师的声音拔高,点名道姓,“有没有听老师在讲话呢?”
    陈生被吓到,他抬起头,磨磨蹭蹭地站起身。
    “有的老师。”他小小声回道。
    “那好,那明天老师可以看到你写出这篇作文吗?”
    后面依稀传来笑声,陈生挠挠头,他听不懂,但还是连忙点点头。
    我、最、好、的、朋友?
    陈生皱着眉头,歪歪扭扭地写下黑板上的六个大字。
    但其实根本没有人相信他会写作文,他甚至连字都认不全,但燕子总逼着他照猫画虎,今天多认几个字,她就会多夸自己几句,虽然明天,哦,不用等明天,他很快就会忘掉,但燕子还是会不厌其烦地这样做。
    放学后,他拿着那几个像画出来的字,追在燕子的屁股后面。
    “燕子,最好,朋友,什么意思?”
    走在前面的女孩停住脚步,她缓缓地侧过头,嘴唇开合: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“啊?”
    当时陈生没有听懂。
    他回去后问了爸爸,爸爸说:朋友?燕子就是你最好的朋友。
    是吗?
    他又跑到妈妈面前,妈妈戳着他的脑袋,叹气:
    “怎么这么笨哦,燕子就是你最好的朋友呀。”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他问。
    “那除了她,你脑子里还有别的人可以想出来吗?”
    “爸爸,妈妈?”他试探地答。
    “不一样。爸爸妈妈是亲人,其他的呢?”
    陈生迷茫地摇头。
    “这不就是了?燕子就是你最好的朋友,明天老师问你,你就这样讲就好了。”
    哦,燕子就是他最好的朋友。
    “那她也会想我吗?”
    那她最好的朋友会是他吗?
    妈妈好像听不太懂他的话,她想了想,才反应过来,“这个啊,这个你去看燕子写的作文就知道了。”
    “不过我相信,燕子最好的朋友肯定就是你哦。”
    陈生好高兴,好高兴。
    于是那晚上他翻来覆去都在想,燕子的本子上,那行我最好的朋友后会不会是他的名字。
    燕子,你最好的朋友,是我吗?
    陈生的大脑记不住很多事,或许答案根本不重要,但在那天之后的岁月里,他开始相信那句貌似根本就没有听到过,或者看到过的话。
    毕竟大家,都是这么说的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刀刃砍在锁链上,发出刺耳锐利的响,李轻轻目不斜视,她重新抬起手,再次下落。
    砸链条的声音很大,他想往回把手缩回去,可头好痛,身体动不了。
    “不要……”
    他的声音卑微至极,带着隐隐的绝望。
    “不要啊......”
    李轻轻当做听不见他的话,她一边砍着相连的链条,一边近乎喃喃自语。
    “你不知道我走到现在都做了什么,嫁给你?嫁给你然后伺候你一辈子?呵,多好啊,陈生你的命多好啊,我好不容易跑出来,你却想把我拽回去。”
    “不可能,我告诉你不可能的,我不管是谁在帮你,你自己跟着他滚,最好永远都别出现在我面前。”
    陈生的眼皮越来越重,分不清脸上的眼泪还是其他,男生迟缓地摇头,仍旧重复着:“不要,不要,不要……”
    “燕子……朋友,喜欢……不会离开……”
    他的意识里只有这些话,对他很重要的话,忽地,陈生瞥到角落那根被李轻轻扔掉的棒棒糖,他像是拾起希望,如同渴求夸奖的小孩迫不及待:“燕子给我的,我好好收着,没有吃。”
    李轻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只不过没有半秒,她就重新开始砍链子。
    “燕子,我,我有听你的话,能不能,别不要我?”
    女生终于又看向他。
    在陈生期待的视线下,她貌似很是不解。
    “我当然知道这是我给你的,所以呢?我不在乎啊。”
    当时她要和陆源离开的时候,这个陈生突然追了过来,李轻轻没办法,随手从身上掏出根棒棒糖塞进他衣服里让他等着,可没想到他竟然留到现在。
    “以前不在意的东西,就算放到现在,我仍然不会在意的。”
    砰的一下,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,陈生费劲地向下看去,是手铐断了。
    李轻轻站起身,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陈生,眼神里既没有高兴也没有伤心。
    她太平静了,平静得好像什么也不能在她面前掀起波澜,可是以前她不是这样的。
    “燕子......”
    所以,你走到现在都做了什么呢?
    李轻轻仍旧拿着那把砍弯的菜刀,她最后瞥了眼陈生,转身要走。
    到底,为什么不能告诉我?
    “别……燕子,燕子!”
    陈生费力地挪动身体,额头源源不断在流血,他感受不到似的,整个人挣扎着倒下去,最后能攥住的也只是李轻轻的脚腕。
    他嘴里好像只会说“不要”两个字,脸上分不清是血还是泪,又或者酱油醋刺鼻的腥黑,陈生摇着头,因为过分急促,他被口水呛到,不停地咳嗽。
    “求你,求你不要走,呜。”
    李轻轻拽了拽腿,没拽动。她叹了口气,蹲下身慢慢地掰开陈生的手。
    她像斩断锁链时一样没有半分犹豫,甚至这可比砍链子轻易多了,一个刚经历几次射精又被砸了脑袋几瓶子的男生,就连哀求的话也越渐虚弱。
    他抓不住他的燕子了。
    眼前变得像泡泡,他躲在泡泡后面看着女生站起身,陈生几次想努力看清她的长相,最后也只能眼睁睁看到她模糊的面孔转过去,并且离他越来越远。
    他突然想起以前,好像每次都是这样,她总是走得很快,只有他无助地放声尖叫或是哭泣,她才会转过身主动牵住他的手。
    其实我也不想哭的,可是,可是燕子。
    你为什么总要离我那么远呢。
    他从喉头发出悲鸣,像婴孩呼唤母亲。
    *
    呼吸。呼吸。
    打开这里的门,外面的空气有瞬间刺痛了李轻轻身上的皮肤,她下意识要拿手遮住眼睛,发现根本没有必要。
    外面好黑,是晚上。
    放眼望去,细草在田野里轻晃,前不久应该下过雨,空气中还有淡淡的苦泥味。她晃了晃身子,调整好呼吸,没有犹豫地往前跑。
    陈生已经晕了,暂时没有追上来的风险,但不清楚他的同伙会不会现在赶过来,她得趁着现在赶快离开,不然再被抓回去的话,如果不是这个傻子,她不能确定能不能再像这样跑出来。
    下体好疼,手腕也好疼,她刚才砸得太用力,到现在手都是发麻的。
    陈生,陈生,到底为什么会找到她?一个傻子不可能自己跑过来的,南城离那里很远,他怎么可能一个人来到这?
    她顺着小道一刻也不停地跑,漆黑的环境,无人的四周,时不时传来几声安静的虫鸣,李轻轻握着手里的刀,手心不自觉冒出点冷汗。
    跑出去了,是没错,但陈生的脸和声音还在脑子里回荡,明明已经忘掉的东西重新进入脑海,李轻轻用力地甩了甩头,想把本来就不该存在的统统扔出去。
    ......
    “你个死贱人,老子真该从你出生那天就把你掐死。”
    “行啊,连自己亲爹都敢砍是吧,你个畜生,要不是陈生那个死小子看上你,老子早就把你扔去城里卖逼了!”
    “你知道吗,就算我今天打死你,把你扔沟里喂狗都没人知道!”
    啊……
    她的脚步慢下来。
    那时候,那时候他说的什么来着。
    李轻轻僵硬地看向前方,那里有个浅薄的人形,田里的苦气荡上来,晕染了他的形状。
    哦。
    她想起来了。
    他说的是:
    你有本事就真跑出去,
    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。
    *
    轮胎碾过土路,车身颠簸,远处山体流成线飞速跳跃,时而上扬,时而低下去,楚淮皱起眉移开视线,他按了按心脏,闭上眼。
    没能找到李轻轻,就连尸体也没看到。
    可这不代表楚淮可以松口气。
    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处于最边缘地带,像是坠入阈限空间,可怖的不是恐惧直愣愣站在面前,而是在它来临前,那阵不安的氛围时时刻刻藏在角落,精神高度紧张,几欲崩坏,可它不来,还是不来。
    如果她真的死去,那她的死也和他脱不掉关系,是他没有阻止江奕川的行为,是他让她出去,也是他对她不闻不问,说是他害死她的也不为过。
    所以现在来惺惺作态又有什么用呢?
    没用了,所有都太迟了。
    他无法控制脑海中无数尖锐的想法,大脑一刻也停不下来,楚淮又开始失眠,他不得不重新开始吃药,于是他再次产生幻觉。
    这次的幻觉和她有关。
    他看到李轻轻安静地坐在他旁边,她没说话,只是平静地看着他。
    仅仅只是这样短暂的幻觉,他已经流泪。
    愧疚吗?害怕吗?可他就连触碰幻觉的资格都没有,就好像他一直都在父亲身后,看着他们亲密,看着他们越来越近。
    楚淮已经忘记他是怎么去祈求楚远棋的,他只记得父亲高高在上,而他缓慢地弯起膝盖,低垂着头,几乎找不到说话的调子。
    他求他帮忙,求他把李轻轻找回来。
    父亲的声音一如往日平和,男人疑惑地问了几个问题,而最后摆在楚淮面前的是:“如果我把她找回来,这意味着什么,你能明白吗?”
    “意味着你要改掉对她的称呼,能接受吗?”
    接受?只要她能回来,他没有不能接受的了。
    或许这已经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。
    他听见自己虚无的像远方飘来的声音。
    “能。”
    回忆就此打住。
    车身摆荡,金恩胜从前面侧过头:“少爷,再往前就开不过去了。”
    “嗯。”楚淮睁开眼,嗓音沙哑,“下车。”
    熙熙攘攘一群人跟着下了车,楚淮站在地面,他看向远处那座房子,低声咳嗽了起来。
    他没想到她竟然还在茶子巷附近,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那条河夺去,理所应当地认为李轻轻是跳河自杀。
    夜里沉寂如死水,迈出去的步子掀开寡淡的涟漪,最终,楚淮停在屋子面前,他按住发抖的手,深呼吸几次。
    “......进去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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