分配给三人的毡帐位於营地相对靠內的位置,虽然依旧简陋,但比起外面刺骨的寒风,已然算是一处温暖的庇护所。
    帐內空间不大,地上铺著厚厚的、带著牲畜膻味和尘土气息的毛毡,角落里堆放著商队提供的一些备用皮褥和毡毯。中央一个小小的铜製炭盆里,几块兽炭正散发著有限的热量,勉强驱散著从毡帐缝隙里钻进来的寒气。
    那像貌普通的青衫男子与那位眼神清亮的女子正相对而坐,中间隔著一方充当矮几的平整木箱。两人皆未言语,男子眼帘微垂,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。清秀女子则坐姿端正,双手交迭置於膝上,目光沉静地落在炭盆跳跃的火星上。
    “呼——”
    毡帐的门帘被掀开,带著一股冷风,栗发女子弯腰走了进来,隨手脱去厚重的外袍,露出一身带有西域风格的刺绣裙,將她那充满野性活力的身段勾勒得淋漓尽致。手中端著一个木质托盘,上面放著三只粗糙的木碗,碗里盛著热气腾腾的黍米粥,以及几块烤得焦黄的饢饼。
    “主人,先吃点东西暖暖身子吧。”
    栗发女子將托盘放在木箱上,声音轻快,那双棕色的眼眸在不算明亮的帐內,依旧亮得惊人。
    放下食物后,女子並未立刻坐下,转身走到帐外,对著外面低声吩咐了几句,很快,外面传来应诺声和脚步声,是去准备热水了。
    安排妥当后,栗发女子才回到帐內,毫不拘束地在那青衫男子身侧坐下,双手托腮,肘部支在膝盖上,歪著头,眨巴著那双充满好奇和灵动的大眼睛,一瞬不瞬地盯著男子平静的侧脸。
    “主人,”
    女子声音压得更低了些,带著一丝撒娇般的抱怨:“我们真的要和这群满是羊膻味的商人一起慢吞吞地走去於都斤山吗?以我们的脚程,若是全力赶路,恐怕早就到了吧?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呢?”
    清秀女子闻言抬起眼帘,看了栗发女子一眼,但並未开口。
    青衫男子依旧垂著眼帘,仿佛没有听到栗发女子的抱怨,只是伸出手端起了面前的一碗粥,凑到唇边,轻轻吹了吹气,然后小口地啜饮起来。
    栗发女子撇了撇嘴,但她似乎很懂得分寸,没有再追问,只是拿起一块饢饼,泄愤似的用力掰开,小口咬了起来,一边吃一边依旧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瞟著男子。
    清秀女子也默默端起了粥碗,她的吃相极为文雅,悄无声息。
    帐內一时陷入了沉默,只有炭火发出的噼啪声,以及外面隱约传来的嘈杂声。
    片刻后,师妃暄放下手中的木碗,澄澈如寒星的目光转向易华伟,轻声开口,声音清冷如玉磬:
    “先生,我们自南下北上,已逾两月。初时妃暄以为先生意在体察北地风物,或是寻访故人。然而此行漫无目的,游移不定,如今更混入这商队……,妃暄愚钝,敢问先生,此行目的究竟为何?”
    师妃暄问得直接,这也是两个月来,她首次问出这个盘桓心头已久的问题。一旁的莲柔也竖起了耳朵,棕色眼眸中闪烁著好奇的光芒,显然对此也极为关心。
    易华伟笑了笑,將最后一口粥饮尽,放下木碗,炭火的光影在他平凡无奇的脸上跳跃,让那双过於平静的眸子显得愈发深邃。
    目光掠过师妃暄清丽脱俗的容顏,又看了看一脸八卦的莲柔:
    “目的?妃暄可知,我们如今脚下所踏,是何处地界?而我们方才饮用的黍米,又来自何方?”
    师妃暄微微一怔,不明所以,但仍据实回答:“此地为河套之北,阴山以南,原为匈奴、鲜卑故地,今则为突厥与中原势力交错之处。至於黍米…,应是商队自中原携来。”
    “不错,也不尽然。”
    易华伟微微頷首,话锋却是一转:“你们可知,在极西之地有一庞大帝国,名曰萨珊。其民自称波斯,立祆教为国教,信奉光明之神,国力最盛时,疆域东接雪山(帕米尔高原),西临大海(地中海),南控波斯湾,北压草原,文明昌盛,丝路繁华,商贾云集。”
    一旁的莲柔眼睛一亮,带著几分与有荣焉的语气插嘴道:“主人说的是我们萨珊!那是世间最伟大、最富庶的帝国!我们的都城泰西封,有著比长安还要高大的城墙,宫殿里铺著来自世界各地的地毯,流淌著蜜与酒!我们尊奉神圣的阿胡拉·马兹达,火焰象徵著光明与真理!”
    “萨珊王朝…”
    看了莲柔一眼,师妃暄若有所思,她博览群书,慈航静斋典籍中亦有对远方国度的零星记载:
    “妃暄曾於古籍中见其名,知其乃丝路西端之大国,物產丰饶,文明昌盛,善铸金银,信奉拜火之神,与更西之大秦(东罗马帝国)爭雄数百年,其余……便所知甚少了。”
    易华伟微微頷首:“萨珊波斯立国四百余载,雄踞西亚,东拒嚈噠、突厥,西抗罗马拜占庭,控扼东西商路,確实曾极尽辉煌。其文明典制、律法技艺,皆有不凡之处。金银器皿之精美,织物之华丽,乃至天文历法、医理杂术,皆通过这漫漫丝路,或多或少,影响了西域诸国,甚至更东方的我们。”
    他的语气平淡,但师妃暄却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嘆。
    “然而,”易华伟话锋一转:“世间从无永存不灭的帝国。强盛如秦汉,亦有倾覆之日。如今的萨珊,看似疆域犹在,实则內忧外患交织,早已风雨飘摇。”
    莲柔脸上的光彩黯淡了几分,她虽远在东方,但也从往来商旅和父亲处断续听到过一些关於故国不利的消息,此刻被易华伟点破,心中不禁一紧。
    师妃暄静心聆听,她知道易华伟绝非无故提起这些。
    “內部,王权与祆教祭司集团、军事贵族矛盾日深,赋税苛重,民怨潜伏。外部,新兴的大食人,在其先知默罕默德的旗帜下统一,爆发出的力量超乎想像。他们信奉一种全新的、极具凝聚力的教义,铁骑如沙暴般席捲阿拉伯半岛,近年来已不断侵袭萨珊的西部边疆。”
    “大食人…?”
    师妃暄微微蹙眉,这个名词对她而言十分陌生。
    “一个曾经分散的部落民族,如今却拥有了改变世界格局的力量。”
    易华伟简单解释了一句,並未深入,继续说道:“西有强敌叩关,东面,则是我们即將面对的突厥。”
    “突厥与萨珊之间,並非一直和睦。双方为了爭夺丝绸贸易之利,为了控制中亚的城邦,征战多年。如今萨珊国力衰退,突厥更是虎视眈眈。而连接萨珊与东方,在这两大势力夹缝中求生存、辗转牟利的,便是我们如今所在的这支商队所属的族群——粟特人。”
    “你可知道,这群满是羊膻味的商人,他们的祖先曾是何等显赫?他们脚下这条贯穿东西的商路,又曾流淌过多少王朝的兴衰?”
    易华伟话题转得突兀,师妃暄微微一怔,隨即敛目凝神,知道易华伟此言必有深意,轻声道:“妃暄对西域歷史所知浅薄,愿闻其详。”
    莲柔更是睁大了眼睛,她虽是粟特人,但自幼生长於西突厥王庭,对自身民族的久远歷史,所知也多是口耳相传的零碎片段。
    易华伟的目光扫过莲柔那带著惊诧的俏脸,淡淡道:“你自詡粟特女儿,可知『昭武九姓』之『昭武』二字源出何地?可知你们的祖先,並非一开始就是逐利的行商?”
    莲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。
    “粟特人,中土史书常以『昭武九姓』称之。康国、安国、米国、史国、何国……等等。他们並非一个统一的国度,而是以撒马尔罕为中心,散布在阿姆河与锡尔河之间那片肥沃绿洲上的城邦联盟,其地,古称『河中』。”
    “早在波斯第一帝国,阿契美尼德王朝之时,居鲁士、大流士等国王便已將此区域纳入版图,设为行省。那时,你们的祖先或许还在为波斯君主驯养战马,或是耕种葡萄。”
    “后来,马其顿的亚歷山大东征,铁蹄踏破波斯,大军直抵印度河边。他的到来,带来了无数的杀戮,也带来了希腊的雕塑、戏剧、城邦制度。撒马尔罕,那时叫做马拉坎达,曾顽强抵抗,最终依旧被征服。亚歷山大於此娶了粟特贵族之女罗克珊娜。自此,希腊的文明渗入了粟特的血脉。你们如今雕刻在银器上的纹样,建筑穹顶的样式,或许便有那时留下的影子。”
    莲柔听得入了神,这些遥远得如同神话的故事,她只在某些祆教祭司口中听到过模糊的片段,远不如易华伟此刻讲述得清晰、连贯。她忍不住问道:“主人…您,您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?这些…连我们族中最老的老人,都说不全了……”
    易华伟笑了笑,並未回答她的疑问,继续平静地敘述:
    “亚歷山大帝国崩解,此地先后歷经塞琉古、巴克特里亚(大夏)等希腊化王国统治,而后又臣服於来自东方的游牧部族,如大月氏,如贵霜。直到……嚈噠人,也就是你们口中的『白匈奴』崛起,成为此地的主人。”
    “嚈噠人凶悍,以掠夺为生。粟特诸城邦不得不俯首称臣,献上財富与忠诚。这段歷史,想必你应有所闻。”
    莲柔点了点头:“是,族中传说里,有一段被奴役的黑暗时期。”
    “黑暗之后,並非总是光明,也可能是另一段依附。”
    易华伟语气依旧平淡:“嚈噠人的暴政最终引来了恶果。西方的波斯萨珊王朝,与新兴的突厥汗国东西夹击,瓜分了嚈噠帝国。大约在六十年前,嚈噠彻底灭亡。
    而粟特人,便在此时,展现了他们的生存智慧。他们迅速转向投靠了新的主人——强大的突厥汗国。凭藉精明的头脑和独特的语言天赋,不仅保住了城邦的自治,更一跃成为突厥汗国不可或缺的臂助。”
    易华伟端起粥碗,又饮了一口,继续说道:
    “突厥是马背上的王者,善於征战,却不善经营与管理。於是,汗国的文书、档案、与外邦的联络、乃至最重要的……財富的聚敛,都逐渐落入了粟特人之手。他们成为了突厥的『萨宝』(商队首领,亦常管理胡人聚落事务)、通译、使臣,甚至是顾问。”
    “就像这个安禄山,”
    易华伟示意了一下帐外:“他的商队行走於突厥牙帐与西域诸国之间,贩运丝绸、瓷器、茶叶,换取皮毛、骏马、玉石。他们看似卑微,实则掌握著沟通东西的命脉。他们不仅搬运货物,更搬运著思想、信仰与技术。”
    “佛教的经典,藉由粟特僧侣之手翻越帕米尔高原传入中土;祆教的祭火仪式隨著他们的脚步在丝绸之路上点点燃起;摩尼教的光明之义,亦由他们传播;还有波斯的医术、琵琶箜篌的乐声、胡旋舞的急旋……皆赖此等『商人』,方能在万里之遥的不同文明间,流转不息。”
    易华伟的话语仿佛在师妃暄和莲柔面前展开了一幅浩瀚的歷史画卷。王朝更迭,铁血交迸,而粟特人如同坚韧的藤蔓,依附於一个个强大的树干,却以其独特的方式,將自己的根系深深扎入东西文化交流的土壤。
    师妃暄眼中闪过一丝明悟,有些明白易华伟为何要混入这支商队,为何要讲述这些歷史。他所图谋的,绝非一城一池的得失,其眼光早已超越了中原內部的纷爭,投向了更为广阔的天地,以及在这天地间扮演著特殊角色的族群与文明。
    “原来如此…”
    师妃暄轻嘆一声:“这些看似逐利而生的行商,竟有如此渊源与作用。妃暄受教了,公子博闻强识,学究天人,妃暄佩服。只是…这与此行於都斤山的目的关联何在?”
    易华伟抬起眼帘,正视著师妃暄:
    “关联?欲知未来之势,须察古今之变。突厥为何能崛起於漠北,屡屡南侵?仅仅是因为其兵锋之利吗?如今东西突厥分裂,內斗不休,看似势弱,但其根基是否真的动摇?统叶护可汗雄踞於都斤山,控弦数十万,其志向难道仅止於草原?”
    “而粟特人,这些看似唯利是图的商人,他们的命运又与突厥、与更西方的波斯萨珊帝国息息相关。如今的萨珊王朝,正与崛起於阿拉伯半岛的大食人进行著殊死搏斗,国势日颓。一旦波斯这扇西方的大门崩塌,来自大食的狂潮將汹涌而至,整个西域,乃至更东方的草原和中原,都將面临前所未有的变局。”
    师妃暄听得心神俱震,她自幼修行,虽也关心天下苍生,但视角多集中於中原逐鹿,王道霸业。何曾想过,在那玉门关外,万里之遥,不同文明、种族的兴衰碰撞,竟会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,最终影响到中原的气运?易华伟这番话,为她推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世界的大门,让她看到了棋盘之外,那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凶险莫测的天地。
    “公子的意思是…”
    师妃暄的声音带著一丝乾涩:“我们此行,並非仅仅为了突厥,更是要亲眼去看,去判断这西方变局,將会对中原產生何等影响?”
    易华伟微微頷首,目光深邃:“中原之爭,看似纷繁,实则已近尾声。天道盟大势已成,李渊、竇建德、王世充之流不过疥癣之疾。真正的挑战,在北方,在西方。若不早察其变,未雨绸繆,纵然一统中原,將来亦可能面临腹背受敌之困。”
    “突厥乃中原北境之大患,其兴衰直接影响天下气运。欲定中原,必先察北疆。而欲察北疆,必先知其脉络。这脉络,一半繫於突厥王庭的金狼帐下,另一半……便繫於这些『昭武九姓』的商人手中。他们了解突厥的虚实,掌握著財富的流通,甚至能影响部落的向背。於都斤山,是突厥之心臟,亦是这些粟特人活动之中心。”
    “我此去,是要亲眼看一看,这颗心臟是如何跳动,这些脉络,又是如何將东西万里,连成一气。”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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